沁源,沁源

年深秋,我去看沁河源头。

沁河水清见底,红色或黄褐色的卵石沿河底铺展开来,平缓处波光粼粼,河水不像在流动,倒像在波动,或者说是波动推动了流动。

水深处呈蓝绿色,好像波光流到此处便沉积下去,明亮一层一层不断叠加便不再明亮。

溯流而上,拐进峡谷口便是源头。从远处看,这儿更像一道峡谷的门,源头居然不在峡谷内的某个隐秘处,而在峡谷口的悬崖下,我有些意外。

细想其实也不奇怪,沿河流而上时,我一直行走在两山夹峙的河道里,看到的仅是缓坡或悬崖,而非看不到顶的山。

我知道,沁河并非从峡谷里流出来的,而是从两边的大山里挤压出来的,是太岳山之泉。泉水出山时不激烈,不响亮,但十分清澈,泉眼藏于悬崖下淘空的暗影里,泉水便愈显凛冽和清澈。

没有波光,只有清澈,就像一只幽深的眼睛或林中干净的叶子。

此地是河底村,沁河六大源头之一。

绕过源头,还有一条河流沿山势而来,在瓮形的山坳中间冲积出一片滩涂。这条河流是雨水汇聚而成的,从山谷流出汇入沁河,却非沁河的源头。

开阔地长着数十棵山杨树,高的约20米,低的也有10米。树身挺拔却不光洁,背阴的地方布满黄色或褐色的青苔,看上去湿漉漉的,一摸居然是干的。

我惊讶此地空气竟如此湿润,小气候俨然江南。

穿过河谷一直西行,可以走到灵石境内。河岸有一条小路,或南或北,是乡民或探险者踩出来的。小路两边灌木丛生,间或有一大片的红叶和一小片或白或黄或紫的山花,秋色在山坡间漫流,鸟鸣凌空传来,把秋阳清脆成一道道明亮的弧线。

想起早上在灵空山圣寿寺看到的一副对联:

“山鸟不知名利客,野花犹献庙堂香”。

山鸟,野花,名利客,庙堂香,当时觉得仅凭这副对联,“灵空”二字便名副其实,现在才觉“灵空”其实就是这片山水天然的质地,仿佛露水从枝叶上滴落,“零落漙兮”之状何须修饰!

离开河道,沿河岸前行,阳光洒下来,隐约在荆丛中的山花瞬间明亮,仿佛从黑夜里睁开的眼睛。

我掏出手机俯身拍了一张山花的远景,又蹲在路边拍了一张野雏菊的特写,凝神的刹那,好像从野雏菊并不显眼却十分舒展的花瓣里发现秘密似的,有些错愕,又有些惊喜。

人之所以把女人比喻成花儿,不只因为花儿形体美,有色彩,有味道,还因为花儿的状态是打开的,是万物中打开最彻底的。

打开是种全然释放,就像流水,恣意而自由,打开还是生命最绚丽的状态,也最易逝。

世间万物长成什么样子自有其缘由,无论植物,还是人,打开都是生命最本真、最高级的状态,这是自然的密码,也是生命的密码。

沿河前行约两里地,看到一道壁立的略显荒凉的悬崖,悬崖下有一座废弃的房子,不知什么人在此住过。

还有一棵棠梨树,高约10米,粗壮的树身中间裂开一道缝隙,深似沟壑,乍看像两棵树缠绕在一起。

树的上端分开两个树杈,好像两只高举的手臂。树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疙瘩,下半部分呈灰白色,上半部分呈灰黑色,渐变的颜色斑斑泪痕一般,看上去像极了蟒蛇的鳞片。

想起灵空山上的油松之王——九杆旗,只不过,这棵棠梨树藏在深沟之中,不被人知罢了;

又或者,这棵棠梨树仅是一棵寻常的树,沁源森林覆盖率达到56.7%,植被覆盖率超过90%,在这样的生态环境里,发生什么样的奇迹都不足为怪。

我走到跟前想摸一下,手伸出去又缩回,心底起了鸡皮疙瘩。我怔怔看着这棵树,感觉树皮很像龙鳞,当地有很多关于龙的传说,或与自然界各种奇异的呈现有关吧。

我仔细打量着树身上部,感觉好像两条蛇缠在一起,不禁想到《伏羲女娲图》,所谓神话或传说,不过是人类对自然的另一种解读,你以为荒诞不经,其间恰恰隐藏着天地运行的奥秘。

我绕着树转了一圈,发现树上还结着果子,想摇动树身把果子摇下来,又觉这棵树像某个活物的化身,终于没有伸出手。

回头看对面的山,秋正深,绿也正深。我不知道那些绿究竟来自何方,树,草,水,抑或阳光?

我无法确定,但我可以肯定,那些绿不止来自茎杆、叶子和草坡,经验和常识充其量仅是一块显现出来的草地,而非一座广袤的原始森林,我不否认我看到的东西,但也不只相信我看到的东西,就像某株草与某棵树存在关联,但某株草不只与某棵树存在关联。

但此刻,我相信这片土地之所以绿得饱满,是因为土地上的空气湿润得可心。

我喜欢逻辑,却厌倦因为所以式的直接逻辑,或者说,我以为的逻辑就像自然界藏而不露的生物链,无处不在,却少有人发现。但此刻,我希望我的判断是粗暴的,希望此时此刻的逻辑就如此简单——这片土地之所以绿得饱满,是因为土地上的空气湿润得可心。

当然,简单并非全部,而是直插事物本质的方式,生态如此,生活方式如此,经济社会也如此。

那次到沁源看沁水之源,一者是了却多年的一桩心愿,一者是拜访刚到任的县委书记金所军。

金所军是我多年的诗友,之前,他曾在屯留、长治郊区等地任职,在屯留担任组织部长的时候,他还在写诗,清楚记得他写过一系列关于秋天的诗,字词仿佛干净的果实,颇耐咀嚼,他对土地、对庄稼、对秋风秋雨的细致感悟,连我这个农村长大的人都自愧弗如。

虽然从了政,但我一直认为金所军骨子里就是个诗人,有真诗人的情怀,对朋友、对诗歌、对工作都怀有极大的热情。

记得有一年去屯留采访,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得知我与金所军是朋友,便告诉我,他在基层工作多年,从未见过金部长这么爱学习的,每天晚上都在办公室读书。

在县城,干部大多沉溺于迎来送往当中,读书人甚少,金所军无疑是浮躁社会的另一种存在。

此后,金所军到长治郊区担任区长、区委书记,我知道他工作忙,多次路经长治都未打扰他,也再未读到他的诗,但我能够想象出来,作为一方父母官,属于他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。

我与金所军多年不曾谋面,返程时与他通了电话,告知他我到沁源了。金所军很诧异,问我住在哪里,说晚上要来宾馆看我。

晚饭后,金所军如约而至,看得出来,他很忙,一问果然有北京专家到访。寒暄过后,我俩竟不知不觉聊到旅游开发的话题,我信口说道,最好的旅游不是提供一个景点,而是提供一种生活方式。

我坐而论道,金所军深耕基层多年,不仅是蓝图设计者,还是工程实施者,自有更多体味。我滔滔不绝,金所军默默听着,最后笑一笑,很显然,他对此有更深远的思考。

就像诗友间寻常聊天,转头便把这个小插曲忘了。次年再到沁源是个冬天,采访之余,我沿着沁源县城的“城中河”徒步走了个来回。

我不是个热爱旅行的人,却喜欢走路,我觉得一座城市如果有一条让人喜欢步行的路,这座城市便是宜居的,如果还有一条河,这座城市便是有灵性的。

在北方,冬天的路边是没有风景的,可我沿河行走,依然感觉到一种不一样的气息,尤其看到路边打造“慢生活之城”的标牌,竟愣了神,旋即明白过来——这样的理念,也只有诗人书记金所军才能构想出来。

那是个周末,仅在离开时与金所军通了电话,我知道他周末比平时还忙,便没去打扰他。其实,我很想与他聊聊慢城,但我知道,我仅是一介书生,与他聊聊诗歌或还能应对,于县域治理,我就是个门外汉。

又是秋天,又是沁源最美的季节。

随“山西作家走进沁源”采风团第三次入沁,行程满得仿佛路边的绿色,还未来不及细细品味,便一闪而过。

虽如此,一路走来依然不断有惊喜,譬如水泉村的苍鹭栖息地、灵空山镇的褐马鸡保护基地、景凤乡的社科农庄、韩洪沟村的红色小镇、沁新能源锂电池项目,还有太岳军区司令部旧址、“水漾年华”田园综合体、花坡自然保护区,等等。

时隔两年再到沁源,看到的更多,听到的更多,感慨也最多,但最让我兴奋的,是他们打造的颇具晋东南特色的民宿小镇。

据当地人讲,入夏以来陆续有游客举家前来,一住就是一周甚或半月,临行时还会留下一句话,我还会来的。

让人住下来,这才是旅游开发的长久之计,让人爱上这个地方,这才是旅游开发的最终目的。如果游客也爱上这个地方,还愁自家人不爱家乡吗?

所谓留得住乡愁,其实就是留得住爱,喜欢多是一时之恋,爱才是真正的生活方式。

三到沁源,还有一个意外,就是药茶。

刚听到药茶这个词的时候,我是抱持怀疑态度的。茶就是茶,药就是药,茶可以天天喝,药也能吗?

望文生义害死人,当我真正看到药茶时,甚是惊讶——有茶的色泽,有茶的香气,还有药的功用,药茶大多用草本植物的叶子,譬如连翘、黄芩、蒲公英等炒制而成,沁源有北药之首的美誉,中草药不仅品类多,而且道地。

说到北药,不得不提神话之乡上党流传甚广的“神农尝百草”,不得不提《神农本草经》。

《神农本草经》又叫《神农本草》,简称《本草经》《本经》,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中医药典籍。原书已散佚,今看到的是由后人从历代本草书中集辑而成的,有三卷、四卷、八卷等版本。

这部典籍托名神农所著,实际上是历代医家之集大成者,成书年代一说春秋战国时期,一说汉代。关于“神农尝百草”的故事,历代有多种记述。

西汉刘安《淮南子·修务训》曰:

“古者民茹草饮水,采树木之实,食羸蛖之肉,时多疾病毒伤之害。于是神农始教民播种五谷,相土地宜燥湿肥硗高下,尝百草之滋味,水泉之甘苦,令民知所辟就。当此之时,一日而遇七十毒。”

晋干宝《搜神记》卷一曰:

“神农以赭鞭鞭百草,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,臭味所主,以播百谷。”

唐司马贞《史记·补三皇本纪》曰:

“于是作蜡祭,以赭鞭鞭草木,尝百草,始有医药。”

宋郑樵《通志》曰:

“民有疾病未知药石,乃味草木之滋,察寒热之性,而知君臣佐使之义,皆口尝而身试之,一日之间而遇七十毒。或云神农尝百药之时,一日百死百生,其所得三百六十物,以应周天之数。后世承传为书,谓之《神农本草》。又作方书以救时疾。”

清袁了凡《增补资治纲鉴》兼具各家,言简意赅:

作蜡祭,以赭鞭鞭草木。民有疾病,未知药石,炎帝始味草木之滋,察其温平寒热之性,辨其君臣佐使之义,常一日遇十二毒,神而化之,遂作方书,以疗民疾,而医道立矣。

炎帝制耒耜,种五谷,立市廛,治麻为布,削木为弓,作五弦琴,制陶器,可谓上古无所不能之人,但最为后人称道的,还是“尝百草”。

在古文字中,关于炎帝的记载甚是混乱,有说神农即炎帝,炎帝即神农,也有说炎帝是炎帝,神农氏不过是炎帝一族的名号。

每种说法都言之凿凿,但事实上,古人常以一名为一族,将一族混于一名,炎帝与神农不分彼此,所有神农氏部落头领都可能是炎帝。

当今争炎帝故里者众多,譬如陕西宝鸡、湖北随州、湖南炎陵,但说到“神农尝百草”,谁也绕不开羊头山,而我的故乡长子便有这样一座山。

明朱载堉《羊头山新记》记曰:

羊头山在今山西之南境,泽、潞二郡交界,高平、长子、长治三邑之间。自山正南稍西去高平三十五里,西北去长子五十六里,东北去长治八十里。

所谓岭限二郡,麓跨三邑也。山高千余丈,磅礴数十里。其巅有石,状若羊头,觑向东南,高阔皆六尺,长八尺余。山以此石得名焉。石之西南一百七十步有庙一所,正殿五间,殿中塑神农及后妃、太子像,皆冠冕若王者之服。

……殿西稍北二十步,有小坪,周八十步。西北接连大坪,周四百六十步,上有古城遗址,谓之“神农城”。城内旧有庙,今废。城下六十步有二泉,相去十余步。左泉白,右泉清。泉侧有井,所谓“神农井”也。二泉南流二十步相合而南。

《寰宇志》云:“神农尝五谷之所,上有神农城,下有神农泉。”

后魏《风土记》云:“神农城在羊头山,其下有神农泉”,皆指此也。地名井子坪,有田可种,相传神农得嘉谷于此,始教播种,谓之“五谷畦”焉。

朱载堉(年——年),字伯勤,号句曲山人、九峰山人,青年时自号“狂生”“山阳酒狂仙客”,又称“端靖世子”。

为朱元璋九世孙,是明代著名的律学家、历学家、音乐家,有“律圣”之称。著有《乐律全书》四十卷、《嘉量算经》三卷、《万年历》一卷、《万年历备考》二卷、《历学新说》二卷等。

内容涉略音乐、天文、历法、数学、舞蹈、文学等,与李时珍、宋应星、徐光启、徐霞客齐名,成就震撼世界,中外学者尊崇他为“东方文艺复兴式的圣人”。

朱载堉出生于河南省怀庆府河内县,曾数次翻越太行山,到羊头山实地考察,他在《羊头山新记》中还写道:

又按诸志,凡羊头山,以形命名,随处有之。在冀州之域者有三:

其一即此山(指前文所说羊头山);

其一在汾州西北十五里。见《一统志》;

其一在古谷远县,沁水所出。见《汉书》及《水经注》。

今沁源县绵山是也。

神农尝谷之所亦有三焉:

其一即此处(指前文所说“五谷畦”);

其一在潞安府东北十三里百谷山;

其一在隰州东四十五里合桑村,有古谷城、谷台是也。

若夫神农庙宇,在处尤多,兹不足纪。盖皆乡民积年私建,谓之行祠云。律家考禾巨黍,率曰:羊头山。叩其说,多不知。

附此以资谈论而已。

沁源古为冀州之域,春秋为晋之地,战国前期属韩、后期属赵,秦属上党郡。

《魏书·地形志》载曰:“羊头山下神农泉北有谷关,即神农得嘉禾处。”

故而,西汉置县时,此地名谷远,王莽时又改为谷近,三国为魏之地,晋废县,属上党郡。

《山海经?北山经》记曰:

“又北二百里,曰谒戾之山,其上多松柏,有金玉。沁水出焉,南流注于河。其东有林焉,名曰丹林。丹林之水出焉,南流注于河。婴侯之水出焉,北流注于汜水。”

郦道元《水经注》也云:

“沁水即少水也,或言出谷远县羊头山世靡谷。三源奇注,经泻一隍。又南会三山水,历落出,左右近溪,参差翼注之也。”

谒戾山即今沁源县东北部的羊头山,遗憾直到离开沁源,我才知道沁源、沁县、平遥三地之间羊头山的存在,下次再到沁源,此处必定是我的首访之地。

这次沁源采风,我不仅看到一种美的生态,还看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,当然,还有一种良性的经济社会模式。

不过,最让我感兴趣的,还是民宿和药茶,身临其间,我不禁想起自己当年说过的一句话——最好的旅游开发,就是给人提供一种生活方式。

说实话,我知道沁源在金所军的治理下会有大的变化,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变化,更没想到我当年随口一说的话,正在变成现实。

一种好的治理模式,说到底就是有一个好的生态(包括自然和政治),有一种好的生活方式(包括物质和精神),有这两个“好”为根基,经济社会自然而然便会进入一种良性发展状态,所谓纲举目张,大体如此吧。

水泉村外有一条河,水流清澈。我问叫什么河,答曰沁河。我再问流向何处,答曰安泽,又曰,安泽在山的那边。我不由抬头朝山的那边望去。

我的老家在发鸠山西北脚下,与安泽搭界,发鸠山东麓是浊漳河源头,浊漳河一路向东,穿越河北、河南两省边界,合流卫河。

发鸠山西北还有一条无名河,它从我的村庄前经过,进入安泽境内汇入沁河,又一路向南,切穿太行山,于河南武陟南流入黄河。

发鸠山介于太行山、太岳山之间,小时候,我每年夏秋都要上山采药,常见品种有黄芩、丹参、黄芪、柴胡、知母、党参等,尤以黄芩、丹参为多。

采回,晒干,卖到供销社,黄芩、丹参每斤2毛2分,柴胡每斤7毛,野生党参量少,价高。那时候,我常常站在山顶向北远眺,却不知那儿便是沁源。

告别水泉村,透过车窗,我默默凝视着山的那边。太阳高高挂在蔚蓝的天空,周边披满金色的光芒,略显混沌,进入林中时,周边的光芒退去,轮廓格外清晰,仿佛被绿色洗干净似的。

我有些诧异,一直默默凝视着它,想我小时候在山那边看到的太阳也是这个太阳吗?就在这一刹那,我突然发现太阳变成了橘红色,和我在老家山上看到的毫无二致,不觉痴了,心想,沁源或许也是我的故乡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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